

奥尔弗斯,据说他父亲是太阳神阿波罗,他母亲是缪斯女神。他擅长音乐,弹琴可以让树木和石头叹息,让野兽入迷。 阿耳戈号启程去凶险的黑海找金羊毛,俄耳甫斯在船上。他用琴声击败塞任女妖的歌,挽救了船和他的战友。女妖沮丧不堪,投海自尽。 尤里狄克倾心奥尔弗斯的音乐。他们相爱、结婚。婚礼中尤里狄克被毒蛇咬伤,中毒而死。俄耳甫斯赶去地狱,用歌声打动了冥王,尤里狄克有机会重生。 冥王告诫奥尔弗斯,离开地狱前不可回头。回头,尤里狄克将坠入无底深渊。但奥尔甫斯遏制不住回头的欲念。 我想象,奥尔弗斯蓦然回首。 地狱里灯火阑珊。 两千年前,奥维德搜集希腊和罗马最离奇精彩的故事。诸神与凡人,最有激情的时刻,最幸福或最痛苦,最愤怒或最恐惧之时,总是会发生不可思议的事。通常是变形。 罗马帝国衰亡,而奥维德不朽。奥尔弗斯的传说流传。传说音乐可以抚慰忧愁,让死者重生,让时间停止。 蒙特威尔第的《奥菲奥》序幕,歌者就是musica。音乐摆脱中世纪的桎梏,歌剧登场。 我是音乐,我以甜美的音调/抚慰忧愁的心/以高贵的愤怒,时而以爱/点亮最冷的心灵。 我时常用金色的竖琴歌唱/凡人的耳朵觉得欢愉/他们的灵魂渴望天堂里竖琴更响亮的和谐。 我想向你们讲述俄耳甫斯/他的不朽荣耀/他用歌声迷住野兽/用真情打动冥王/当我歌唱,时而快乐时而悲伤/小鸟也不会再闹/河流也不会再吵/连风也停下吧。 汉语言文学,想象不占主导地位。我们的主流是诗言志。但离奇的事件,极端行为,对情绪的展示,这是欧洲古典文学的核心。 希腊和罗马人比我们更诚实的讨论人性。文艺复兴,人的激情和欲望回到舞台的中央。绘画以希腊罗马的典故为题呈现人性,早期音乐的歌剧都取自希腊罗马的典故。 佩里的《尤里狄克》是最早的歌剧。冥冥中歌剧的历史,要从奥尔弗斯的故事开场。 古典音乐。古典文学。古典主义音乐。古典主义文学。古典这两个字如此多意,到底是什么意思?姑且让我用奥维德,用奥尔弗斯和尤里狄克,将音乐的古典和文学的古典,混在一起 文艺复兴时期音乐,以宗教为题,人声为乐器,复调为手段。佩里的歌剧只有很少的器乐伴奏。音乐的魅力在于真挚和虔诚的歌唱。 巴洛克时代音乐,题材发生变化。希腊和罗马典故复兴,乐器能做更细腻的伴奏,烘托独唱,咏叹调出现。巴洛克的核心在细腻。只论细腻,今人不及古人。装饰音,不是定试,需要品味的加持。 蒙特威尔第拉开了巴洛克歌剧的序幕。歌剧史最早的经典就是奥尔弗斯和尤里狄克的故事。最动人的段落是奥尔弗斯的咏叹调。他遇到冥河的船夫卡戎,请求卡戎让他上船去地狱。 歌者可以对颤音做尽情的发挥。乐器的色彩有通奏低音,两把小提琴、两把短号和一把竖琴组成。音符简单,但不同音色,赋予这段独唱新奇的氛围。现在听仍然会觉得有想象力。 早期的音乐几百年的历史。完全由意大利人主导。十六到十八世纪的音乐史全是意大利人的名字。他们在世时曾很辉煌。历史会掩盖他们的光芒,遗忘他们的音乐,只剩下一个名字。 我们所熟悉的音乐史,巴赫、莫扎特、贝多芬,这些德文名最重要。但这份荣耀曾经属于另一些人。曾经重要一切都可能变得不重要 罗西曾得到红衣主教的赏识。当时主教在法国是路易十四的重臣,主教渴望把意大利歌剧带到法国,他选中了罗西。 1646年在巴黎的狂欢节上演的这部歌剧,是关于这个题材最庞大辉煌的作品。演出持续了6个小时。神话中的诸神悉数到场并被奥尔弗斯的歌声打动。这部歌剧奢华至极。如今我们只能通过唱片想象当时的盛况。 一年后法国内战。主教和路易十四被赶出巴黎。当罗西再次来到王宫,他发觉主教和国王不在那里。没有人需要他,也没有人需要他的音乐。他的歌剧被扫进历史的垃圾堆。 许多的作曲家写过奥尔弗斯和尤里狄克的歌剧。在巴洛克时代这故事是陈词滥调。1672年在威尼斯,又是狂欢节。萨托里奥上演了他的歌剧。情节带有喜剧插曲,这个作品也很快被遗忘。 被遗忘的过去犹如地狱。在某个图书馆、某个教堂、某个坟墓里,也许就会有一本乐谱。有一首奥尔弗斯的祷歌。如果有人找到它演唱它,死去的尤里狄克就有机会复活。 巴洛克时期的法语歌剧有两个最重要的名字,先有吕利后有拉莫。生在两位大人物之间的夏彭蒂埃在世时没有在歌剧领域取得成功。二十世纪的古乐运动中,我们能听到他极其典雅的歌剧。 说到十七世纪的典雅,司汤达会说,那是父亲和儿子在生死离别之际,也要互称先生的风格。夏彭蒂埃对奥尔弗斯和尤里狄克的故事很钟情。先写了一部清唱剧,又写了一部歌剧。歌剧的第三幕遗失,没有了蓦然回首的场景,只有一些悲戚的线索。第二幕的结尾奥尔弗斯说服了冥后珀耳塞福涅。他可以进到地狱深处,带回尤里狄克。离开地狱前不能回头。 我听的时候,会觉得没有比歌剧中的地狱更好的地方了。蒙特威尔第的歌剧里,奥尔弗斯说服了船夫卡戎。夏彭蒂埃的歌剧里,他说服了冥后珀耳塞福涅。在格鲁克的歌剧里,他说服了复仇三女神。没有谁比这些歌剧里的神更有人味,更容易被感动了。 奥维德的原文中也是如此。那些无血无肉的鬼魂们,听了奥尔弗斯的歌都潸然泪下。塔坦洛斯不追波逐浪了,西西弗斯也不推石头了。地狱里的鬼神,与音乐相通,与人性相通。我想要这样的地狱,给我一个巴洛克地狱! 格鲁克终结了巴克洛的华丽风格,开创了新的形式。不用繁复的装饰而用简洁的线条,这是启蒙时代的精神。音乐为戏剧服务,表现戏剧的主题。文学的爱好者难以抗拒十八世纪的歌剧。古典文学在舞台上生动的上演。奥尔弗斯在地狱里,向复仇三女神祈求,让他去地狱的深处,带回尤里狄克。复仇女神断然拒绝。 格鲁克用一个音刻画了复仇女神,和奥尔弗斯的竖琴作简洁的对照,这是古典主义的戏剧语言。在巴洛克的歌剧,没有如此粗暴的神。 而当他得到祝福,格鲁克用器乐刻画了温柔的场景。十八世纪器乐的表现更动人,纯器乐音乐通向一个无人之径,这是音乐的未来。 一百年后的柏辽兹痴迷这个作品,他编订乐谱到处巡演。他说到这段音乐,表达被绝望撕裂的心,不屈的灵魂喃喃自语。格鲁克的确是一位伟大的诗人! 奥尔弗斯回首看,永远失去了尤里狄克。格鲁克的咏叹调旋律好简单。一开始听会觉得有一点蠢。不久会不自觉地吹口哨。你会惊叹,自己如此没有教养,十八世纪的旋律如此得体,简洁、节制、坦荡。 海顿之后维也纳的音乐占据了历史的中心。他的老师是来自那不勒斯的波尔波拉。当时意大利歌剧仍然是主流,海顿在宫廷打工三十年,每周演一部新歌剧。他也许不会知道后世会称他为交响乐爸爸,推崇他的钢琴奏鸣曲和室内乐,他的歌剧倒没有人听了。 1790年海顿所在的宫廷乐队解散,他去伦敦打工继续写意大利语歌剧。《哲学家的灵魂》是当时所写,也是奥尔弗斯的故事。这剧在伦敦连上演的机会也没有。他死后过了一百五十年才首演。这是海顿的最后一部剧,海顿的尤里狄克之歌,在历史的灰中埋了很久。 这首歌并不逊色那些金曲。我曾以为历史总是留下好的,去掉不好的。其实,无用而漂亮的细节,历史并不在意。 和柏辽兹一样,李斯特热爱格鲁克的歌剧。他在魏玛指挥这部剧,还写了一首交响诗作为引子。瓦格纳爱不释手。李斯特说奥尔弗斯的音乐,展示艺术的驯化力量。人类有肉欲的本能,压抑这种本能给予升华是艺术的使命。音乐像柔和得难以抗拒的光。 吊诡的是,李斯特用于压抑感官的,正是最具有感官魅力的管弦乐,像瓦格纳的帕西法儿,用感官的音乐去克制感官的肉欲。音乐敌视感官又崇拜感官,正是尼采所挖苦讥讽的,也是浪漫主义晚期音乐的张力之源 十九世纪音乐家里,勃拉姆斯最深不见底。他博览群书但不炫耀。瓦格纳重建了日耳曼神话,在拜洛伊特所向披靡,他用三个典故写含蓄的悲歌。歌词来自席勒: 美终究会消亡/高尚的德行,让神与人俯首/但是无法撼动冥王铁石心肠 /爱曾让暗影之王心软过一次/但在门槛处,冥王却残酷地收回了他的礼物。 奥尔弗斯的故事!还有阿多尼斯和阿基琉斯的典故。都没点破。不动声色,不落痕迹。 曲子献给一位过世的朋友。勃拉姆斯让我想起杜甫写怀古诗,写悲歌有很大的瘾。你以为不华丽,细看是密集的辞藻、和声。 江山故宅空文藻,独留青冢向黄昏。 在文明人的大雅之堂,悲剧比喜剧更显眼。人们乐于显得庄重而不是猥琐。奥芬巴赫的《地狱里的奥尔弗斯》,所有角色都下流粗俗不体面,这部歌剧竟跻身经典,红得如此耀眼,这是奇迹。从这个角度看,奥芬巴赫的才华前无古人后无来者。 奥尔弗斯不爱尤里狄克。尤里狄克也不爱奥尔弗斯,他们都快乐地劈腿。尤里狄克起初和冥王布鲁托劈腿,后来和宙斯劈腿。宙斯变成苍蝇,钻进冥王的卧室,和尤里狄克调情,他们都快乐地嗡嗡叫。 奥尔弗斯不情愿地前往地狱,是怕村里人指指点点。尤里狄克不情愿地回到人间,毕竟有夫妻名分。奥芬巴赫引用了格鲁克的咏叹调,如此深情的曲调,但剧中男女是如此不情愿。好在宙斯在奥尔弗斯面前打了个雷,他吓得回过头。尤里狄克才能愉快地摆脱他。爱情,狗屎!喝酒!跳舞! 奥芬巴赫的地狱,放荡而粗俗。酒足饭饱,胡闹一场,是很快乐的。十九世纪的巴黎,轻歌剧院门口的广告牌上,有一番灵魂拷问:格鲁克那个无聊,奥芬巴赫那个有趣的。你喜欢哪个地狱? 不论如何,歌剧里的地狱总比人间好!下地狱吧!朋友们!跳舞!干杯! 大师们!请再给我们一个好的地狱!